胡传枢：秋虫

胡宁生

    作者介绍:
    胡传枢：文汇报创始人之一的胡惠生长子。泾县溪头都人。地处皖南泾县的“龙坦胡氏”是宋代自婺源清华迁居的胡姓聚居的名门望族，这里文风昌盛，书香世家，古今曾涌现一批有影响的文人学者。近代的胡朴安、胡怀琛、胡耐安、胡道静誉为“溪头四胡”。胡传枢1938年之江大学毕业后考入《文汇报》任助理编辑、编辑。《文汇报》停刊后进入《大美晚报》任编辑、翻译。抗战期间，曾任上海《华美日报》总编辑。抗战胜利后担任中央社上海分社编辑、《华美晚报》总编辑直至解放。他是胡朴安、胡怀琛的侄孙。

秋虫

    金铃子、蟋蟀这两种秋虫，人们是十分喜爱的。尤其是金铃子，它的叫声非常的悦耳，十分的好听，简直像在合奏美妙的音乐。泾县报人胡传枢在他的人生岁月中差不多每年秋天都要养金铃子，作者专撰此文描写和赞扬它们。原刊于一九四一年第三卷第九期《文心》月刊。（编者）
金铃子
    每逢秋天，我总喜欢买一些金铃子来养着；我喜欢在秋阳还是那么火热的中午，一觉午觉醒来，或是在清夜没有睡着的时候，偶儿听见一阵那似乎振振有声却又是微弱的呼声。近几年来，心情笨重得可以，但是我总没忘这一个习惯；而且相反地，我将它们那微弱的呼声，替代我自己在高压力的窒息下，不能泄吐的哀鸣。
    这当然是一种没有价值的幻想，而这比喻事实上也不确实。其实，金铃子，这小而弱的东西，也是极可怜的，它们本来是生长在田野中绿叶下的，每当秋阳初升的清晨，还是那么闷热的中午，或是晚风轻拂的黄昏，她们自由地跳跃着，振鸣着。那许多微弱的呼声，在田野中往往织成一个美妙的合奏，使行人在耳鼓感受到一种谐妙的愉快，可是它们如今是被锁枷在这透明的小笼中了，任意的跳跃的权利，是被取消了，它们祗能爬行；美妙而热闹的合奏是没有了，因为在小小的樊笼中，它们祗允许有二个至四个同伴，它们从自由的天堂中被眨入人间的地狱，它们失去了甘露的滋润，失去了跳跃的空间，又有谁能说，它们那微弱的呼声，不是从心底发出的哀鸣？即使那么微弱地，不被人注意的，可是它们的悲哀，是可以体贴得到的。
    这不是残忍的手段，将这小得连不足为人患的虫儿，锁在这牢笼内，而仅仅祗是为了不要听它们那微弱的哀鸣？可是这在我，已经是成了一种习惯，而且我敢说，这已经是一部分人的一种习惯，不然市上为什么有专门贩卖金铃子，促织的担儿？
    难道以别人的悲哀为自己的快乐，或是换取自己的快乐是人类的习惯吗？
    人世的变幻，实在容易使人昏迷；可是人和人，人和物的关系，是越法地露出了真的面目来了。“奴役”，“征服”，是胜利者口中的成语，也是他们心中的私念；他们没有想到“残酷”，“仁慈”一类的名词，“以别人的悲哀为自己的快乐，或是换取自己的快乐”，原已成了人类的习惯。
    有人说：一部整个人类的发展史，祗有“征服和奴役”二词，首先人类和毒虫猛兽争斗，找寻自卫的方法；结果人类获得了胜利，更进步地使毒虫猛兽消灭，或是奴役了它们，其次人类和自然争斗，凭着人类灵敏的脑和手，人类征服了自然，奴役了自然，这是人类的光荣，也是那小而弱的金铃子之所以要被关住在透明的小樊笼中的起因，――这是因为人类“征服”“奴役”的暴戾性，在没法发泄的时候，便不得不“闲情逸趣”起来，从事算计着小而弱的金铃子了！
    可是，当即使是小而弱的金铃子都被“征服”“奴役”之后，这一种不可扼制的狂欲将又用什么方法来发泄呢？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问题。H.G.韦尔斯说：“迄至十九世纪为止，自然科学的发达已至止境”。这一个预言或是论断不论是确实与否，至少是告诉我们，人类是获得了全胜，“征服”了，和“奴役”了一切的自然。
    那末，这一种暴戾的狂欲又将如何发泄呢？
    强者吞噬弱者，据说是自然的“公理”。当没有灵敏的脑的自然界都被人类“征服”“奴役”了之后，人类为了发泄已成习惯的暴戾性，是将这种狂欲施诸同类了。弱者正如锁在牢笼中的金铃子，他们的生活是握在强者的手里，而且他们微弱的呼声，在强者听来，正如我们在静听着金铃子的微弱的呼声一般。不论他们是如何地弱小得可怜，他们的存在本来不足为患的，可是她们的存在，自由的生活，是遭忌的；强者喜欢将弱者枷锁起来，而让他们乞求，哀号，以为取乐！这不是残酷的手段？可是，这是习惯，这是本性，这是自然的“公理”！
    该不用提出证据来吧！眼前便是许多铁一般的事实。在这二年中，世界的地图变了几次色，然而据说，还得使它改变下去。在波兰，在挪威，在丹麦，在――这些我们施诸弱小的金铃子的手腕是都己次第地实现过。而且，更不幸地，在人们听厌了那微弱的哀鸣时，他们竟使用了任性的消灭的手段。
    更可怕的事实却还在下面。基督教科学讲坛报的记者，在柏林住了一年半回到纽约后，发表了一篇惊人的文字，在里面，他揭发了一个“征服”“奴役”全世界人类的计划。谁说这是不可加以深信的事情呢？原著者一再声言道：在柏林，这是日常的吐谈中时常讨论的事情……而且有许多计划，在如今的波兰，已经开始实现了。
    这可怕的狂欲将如何加以扼制呢？难道“人类”这一广泛的名词，将用“ⅩⅩⅩ民族”的“ⅩⅩ”来代替吗？……
    金铃子微弱而我们却认为美妙的呼声又在振鸣了，这惊醒了我；我将目光送进那小小的透明笼中去，我们想着那些祗能爬行的小虫儿，触须的舞动，两翅的振鸣，双腿的磨擦，都有着一种隐伏着的力量，它们表示着需要解放，对狂欲熏心的人们还击！
蟋蟀
    我有知识，而对每一件事物都喜欢有一点见解的时候起，我便想到，蟋蟀是武士，好勇狠斗，这意思我一直保持到现在，没放弃过，而且更奇妙地，将它们比着那中世纪时代西班牙的武士，他们勇敢，知礼，而且有闲适可爱的心情，懂得爱情，沉醉在歌唱，音乐和战斗中。
    很能记起幼年的故事，在那古朴的纯洁的乡间，是秋天傍晚，人们没忘记夏天纳凉的习惯；搬一只凳静坐在草场上，晚风是凉爽的，流萤还是那末疏疏落落，耳边却一阵随风送来蟋蟀振振的怒号，或是悠悠的低鸣，如果这声音是属于前一种的，那我们便不由得想到蟋蟀在战斗时的勇敢；如果是属于后一种的，我们又想到这必是一雌一雄在诉谈着，我们通常称后者为“弹琴”……不，这二个字是不对的，实际上应该是“谈情”。
    不是吗？这样的气氛之下，这样的声音，这样地想象着，蟋蟀不活就是中世纪西班牙武士的写照吗？后来我看了唐吉柯德先生的传记，我想到蟋蟀那黑亮的甲，怒张的“双牙”，我就连想到我们的唐吉柯德先生，便是一只大蟋蟀！
    如果讲到蟋蟀好勇狠斗的事，那就更象了。在乡间，“打蟋蟀”的风气是很盛行的，我的祖父便是爱好者。每年，他总得养着百头的蟋蟀，一色是用土盆装着在，一盆盆地平堆在 “书厅”里，上面还编着号码，有的封王，有的封爵，每天的工作，一部分是喂食，一部分是试验它们的战斗力，在有了相当自信之后，便提着盆，往“街”上，去“打蟋蟀”。
    也曾随祖父到“街”上去“打”过蟋蟀。通常那间屋子里早已是挤满了人，当蟋蟀被称过重量后，大家便讨论着今天赌的东道；那通常是说“打几斤饼”，事实上便是现金。一切都决定了，二个武士便被安置在“大盆”里，用蟋蟀草引着，使它们发怒。于是在蟋蟀互相地怒目而视以后，开始各自摆好姿态；这样四周的人们都屏息作壁上观，神经极度紧张，于是蟋蟀开始在受愚弄之后，狠斗起来了，四围是寂静的，很清晰地我可以听到我们的武士在盆内蟀跌的声响，于是接着便是断续的振鸣，如果其中之一振鸣不已，而那一个却失去了战斗心，开始四处地逃避时，那便结束了这一场英勇的狠斗，再从大盆内提出来，我看见那战败者有的是断了腿，有的是缺了“牙”，可是它的甲没有失去黑油色的光辉，它祗是一声不响，没有怨恨，默默地牺牲了。这时人声便起了，大家纷纷地议论着，或是夸奖着那场恶斗的战胜者和战败者。最后那战胜者便满载而归，提着它的人，虽然远涉山路，心情却是高兴的。
    至于那战败者，是不会得到人们的珍惜的。我的祖父，通常是将战败者给我们孩子去养，而当我们玩得厌了时，或是希望它战斗而不如愿时，我们便舍弃了它，有时是做了母鸡的粮食，这样地结束了一个武士的一生，那么简单地。
    幼年时曾做过这样无理，不知爱惜生命的事，如今每逢秋天，想到蟋蟀，便祗有忏悔，好勇狠斗的武士们，你们受了人们的愚弄，为人们忠实地舍弃了生命，算是效忠，可是结果呢，一掬黄土，都不会覆盖到你们身上，永远祗是一个无名的英雄。
    虽然，如果你们是永远地战胜者，当然，是可以被人钟爱着，封“王”授“爵”，无上的荣耀。可是，时节的更易是迅速的，一等到冬日的来临，你们失去了战斗力，生命也随结束了，那时你们仍是只好将一切的荣耀丢在脑后，默默无闻地死去！
    曹孟德以八十万大军下江南，屯兵长江，月明星稀，横朔赋诗，一时如何显赫！虽然兵败赤壁，但是兵还许都，还不是那么地受人尊敬，不可一世？可是，千年以还，在那黄土垄中，盖世的英雄，而今安在？还有那随征的无数的白骨，又有谁怜惜？
    以八十万之众的人力，以费于八十万战士的物力，如果从事于旁的事业不以好勇狠斗争一日之长，那结果又该怎么样呢？
    可是，明知如此――时光是迅速的，天道是无常的，生命是短促的，人们却永远不会醒觉，何况无知，可怜的蟋蟀？
    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”；岂独蟋蟀也哉！
    （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六日）